今日理发师的前身，就是老北京的剃头匠，是当时重要的服务行当之一，每个老北京人都离不开他们。清末至民国，京西北辛安镇上的剃头匠和剃头棚，是其市井繁华的点缀之一，服务对象遍及京西的三教九流，故不可不记。杨学仁师傅今年72岁，从太爷起四代在北辛安剃头，镇上那时有五个剃头棚，他们杨家就占了三个。通过他的描述，我了解了那时剃头匠的手艺和辛酸史。
杨师傅讲，“那时的剃头棚，镇街上西门洞儿外薛家大院西北角有‘杨记’，是我二大爷所开；门洞儿里有‘三顺’，我老叔是东家；我家的叫‘振荣记’，东家就是我父亲，地点在‘天和药局’东边儿；‘景泉茂小烧锅’对面，有一个‘刘记’，剃头匠是刘锐；老照相馆东边有个‘东亚’，东家叫祁济元。
“我们祖上到我，来北辛安剃头200来年了。我的祖籍是江苏扬州，那里在清代最穷，是长江边上的盐碱地带。为了生存，那里很多人怀有一手剃头手艺，遍布在南方各省。北方的剃头匠，多是天津一带的人，那里也是盐碱地。200多年前，我太爷带全家来到北京，落脚在海淀的五塔寺边上。因为我三爷是庙里的僧人，人称‘杨三喇嘛’，太爷千里迢迢，投奔的就是他。在他的帮助下，太爷一家就在京西北辛安镇上落了户，以剃头为业，养家糊口。”
“我太爷一家来北京，没有盘缠，是一路挑着剃头挑子给人剃头过来的。挑子一头是火炉和脸盆，水总是热的，一头是三条腿的板凳，所以老北京有‘剃头挑子── 一头热’的歇后语。那时候的剃头匠要手持‘唤头’，走街串巷，有生意就地撂挑儿，给人刮脸、打辫子。听爷爷讲，前清的剃头匠叫‘薙 （音剃）头匠’，‘薙 ’是除去野草的意思。清朝满人入关后，强迫汉人必须像他们一样剃头留辫子，叫‘留发不留头，留头不留发’，目的不是给人美容，而是要征服人心。清朝的剃头匠有饭吃，那时的男人们都留辫子，背后的大辫子多是假发，过一定时候就要续一回，这就要用剃头匠了。剃头刮脸后，就要打辫子。真辫子梳理整齐后，要重编。假辫子的就要‘续辫’，用丝线把假发辫与脑后的短发编连起来，跟真辫子一样，还要另编一条小辫子拧成‘锅圈儿’盘在头顶。可能是太爷的技术不赖，北辛安镇认可了他，他也才得以安身立命，繁衍后代。”
“太爷和爷爷的‘唤头’，送走了大清朝。我父亲这一辈，接续了他们的手艺，在北辛安镇上开起了剃头棚。我父亲的‘振荣记’，是一间房，三个剃头匠，里面有三把高凳、三把矮凳、浴池子，墙上挂着镜子。门前有棵小槐树，我家的店幌就插在树上。幌子是布的，一米来长，四四方方，边上有绯子，当间儿是墨写楷书的‘振荣记’三个字。起先的小幌子写‘朝阳取耳，灯下剃头’。辛亥革命后，开始剪辫子。商震的军队过来后，彻底剪了，剃头匠们白天晚上地忙活了一阵，也算小发了一笔。再以后的‘剃头棚’就叫理发店了。剃头匠的工具，有剃刀、剪子，增加了手推子、吹风机。人们开始留光头、分头、平头和背头，剃头匠们几乎是要从头学起。那时候，老板们一般剃光头，政客留大背头，撂跤的、赶大车的、拉骆驼的，推平头，一般文人理短平头，嘎杂子们就多留中分头了。”
“剃头匠的祖师是罗祖，白云观有他的坟塔，每年农历的七月十三剃头匠要去祭拜，剃头棚里也要供奉他的牌位。罗祖是谁，是哪朝哪地儿人，我就不知道了。我只知道剃头匠要凭手艺吃饭，不然就得挨饿。那时候，给服务对象剃头的头一刀是有讲究的，叫‘僧前、道后、俗两边，亡人留后不留前’，说的是给和尚要先从头顶前剃起开天目，给道士剃要先从人家的发髻后动手，对平头百姓的第一刀走鬓角太阳穴（又有男左女右之分），给故去的整容要剃前不剃后，意思是要给人家‘留后’。那时剃头匠不光是会剃头，其他技能也有十来种呢，比如梳小辫儿、掏耳朵、染鬓角、接骨、按摩等等，总结起来是梳、编、剃、刮、捏、拿、捶、按、掏、剪、剔、染、接、活、舒、补16个字，后来还有电烫。这些个手艺得从小学起，勤学苦练有悟性，才拿得起来放得下。
“街上我老叔的手艺，在京西数一数二。冯玉祥上天台山时，每次理发必请他去，都是副官车接车送。他还给京城名角叶盛璋和有名的京西盗墓匪郝二铁子理过发。二大爷的‘杨记’，能干全活儿，会接骨、按摩，治闪腰岔气、脖子落枕、骨节错位，一般大夫也比不了。手法有背、扛、托、抻、揉等。他随身带着各种骨伤药，给多少人解除了病痛可就数不清了。剃头匠给客人按摩，能使客人舒服得睡着了，行话叫‘放睡’，分为‘半睡’和‘整睡’两种。‘半睡’是按摩上半身，‘整睡’就要按摩全身，365个骨头节都要揉到。解放后，理发店里就没这门手艺了。”
“我们家哥儿六个，三男三女，我是老大。我12岁上学剃头，后来老爷子不干了，我就顶了‘振荣记’的摊子，养活那一大家子人。镇上当时的名人，我差不多都给他们理过发。比如镇长、保长、村正、村副、承恩寺的普林和尚等。镇压反革命时，薛伍和薛大可临死前也是我给剃的头。后来搞公私合营，我们这些剃头匠就全成了理发师。”
“听父亲讲，剃头行业原有隐语行话。剃头叫‘扫青’，刮脸叫‘光盘子’，修眉叫‘排八字’，修额角是‘开光’，敲背是‘洒点子’，剃头刀叫‘青子’，磨刀叫‘起锋’，脸盆是‘月亮’，手巾是‘来子’，肥皂叫‘发滑’。”
“剃头匠属于社会上的‘下九流’，干活时人家坐着自己必须站着。虽然人人离不开，可也发不了大财。手艺高的，混个小康，像我能保住一大家子吃饱就算是不错了。剃头匠一要手艺好，二要口甜，一边剃头还能顺着客人的话茬聊个天南地北的。碰上有来头的客人，待人接物就要格外小心，不然不但得不到工钱，还可能砸了牌子，受一肚子气也得白挨着。热了，得有小伙计给客人摇扇子；冷了，没有做饭的煤也得想法子把剃头棚烧热了，不然哪会有生意呀。日本投降后，一个治安军的连长来剃头，那小子架子大，光掏耳朵我就给他忙活了半个钟点儿，完事后扔给我一根烟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，谁敢追上去要工钱呀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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